Zweileben

是,我现要做的是阻止你们制造孽缘!







总是有个什么人可以说:这是我的
我,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
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骄傲地这么说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DBH】【马康】小径分岔的花园-part 7

※接和平线

CP:Markus/Connor
Rating:PG-13
Summary: 康纳在花园里迷了路,马库斯要带他出来。
notes:倒数第二章了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博尔赫斯《环形废墟》

 

 

17

 

 

“等一下!”60号说,“你在干什么?”

马库斯脱掉风衣,吸饱雨水的衣服啪嗒一声搭在草地上。他走到湖边单膝跪下,伸手去触碰宛如固体一般凝结的黑色湖水。60号快步向前,顿住,又退回桥上。

马库斯的确看见了自己的手指没入水中。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水下的皮肤蒙上一层蓝灰色。但指尖既未传来凉意,也无沉入液体中一瞬间的滞重感。仿佛掌管视觉与触觉的两套系统割裂开,像是两辆马车在路口分道扬镳一般再无关联。他探得更深,小半截前臂都伸入水里。

片刻后,针扎般的痛感降临。它从水的某处骤然侵入,如同一只静伺水中的鳄鱼突然张开嘴巴。马库斯觉得水中的肢体如被冻结一般。寒冷到了极致就成为了痛楚。这痛楚顺着他的血管蔓延至全身,在体内结成树枝状的晶体,闪烁着蓝色的、幽微的光。寒冷,黑暗,无可抵御的痛苦……某种巨大而可怕的噪音的实体。是的马库斯熟悉这感觉。他曾在飓风的中心,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抓一个也许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在每一次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之前一次又一次听着这扭曲的乐章。

哭声。很多很多个哭声。在水里。

“噢,天啊。”他喃喃说。

 

 

“你最好别动什么奇怪的念头。”60号皱起眉,“水深得不可估测,而且冷。水下漆黑一片。你以为你能在水里发现什么?”

“这个,”马库斯顿了一下,“下去就知道了。”

60号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你疯了,”他摇头说,“显而易见,彻头彻尾地——疯了。是什么让你觉得你要找的东西在水下?”

“直觉。”马库斯说,“因为别无可能。我发现阿曼达时她的的尸体困在森林出口的河道处,被阻止继续向前。那条河在流入荒原后不久就断流了。唯一的可能——”

他凝视着黑色的湖水——与其说是湖,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圆型水池。然后他抬起头:“——是它最终来到了这里。这里并非现实世界,却仍有现实的真实。在这个空间里所有事物都有开始与结束,在不断的反复与交换中到达微妙的平衡。它起源于意识的混沌,又超乎个体的意识体验,就像——”那个词跳上他的舌尖。

“‘赛博空间’,”60号说,“威廉•吉布森。”

“没错。”马库斯说。“就像锡安。但与锡安又如此不同,这个地方是封闭的,如同海洋中的孤岛。外界对岛上的状况一概不知,岛上的人也不会到岛之外的地方去。或者说,像米诺斯的迷宫,被高墙隔断……”

“这都只是你的猜测。”60号说。

“不全是。”马库斯定定地看着他,“如我所言,这个世界只会接纳被允许进入的人。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里维拉。”60号歪头,“他还是有点能耐不是吗?”

 

“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马库斯说,“是让我来到这里的,康纳。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

 

你真是无可救药地疯了。60号的话语犹在耳旁。他在看到马库斯没入水中时露出了几乎可以被成为恼怒的表情。是啊,马库斯不无自嘲地想,也许我的确疯得可以。

进入水下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世界的影子。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黑暗与寒冷。在这之中的一切都会被这种如同世界终结般的虚无同化为一道细长的、单薄的黑暗,成为这蜃影世界的一部分。马库斯伸出手,没有看见自己手指做出的动作。他闭上又睁开眼睛,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他并不需要呼吸,只是得留神闭上嘴不让液体灌进。可黑暗与寒冷仍然通过他的皮肤渗透进来。四周一片死寂,噪音如来时一般倏忽而去。莫名的焦躁感涌上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这黑暗的某处,无数饱含敌意的影子正注视着他,而马库斯看不见它们,不知道它们在哪,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一拥而上,将他撕裂。水仿佛变成了一种纯粹理论的物质,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既无浮力,也没有了他之前感受到的那种近乎刺痛的寒冷。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下沉还是在上浮,但既然他还未浮出水面,那他应该还是在下沉。于是他等待着,继续向更深处沉去。眼前无数无意义的色块交替浮现,红色,灰色,蓝色。

 

 

他惊觉自己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习惯于这黑暗与寒冷,好像这才是合理正常的,好像他就是属于这里的一部分,注定要在短暂的生命后委顿在地融入世界的影子。马库斯突然明白并非是噪音消失了,而是噪音已经溶解在水中,而他仿佛呼吸空气中细小的尘土一般将它吸入体内。那噪音正是康纳割离自身的碎片,是他竭力拒绝又无可奈何一部分。这些碎片有着同一个根源,就在这水下的某处。那是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所在。他要来寻回被遗弃之物。事物就是如此终结,不是在一声雷鸣中壮丽地炸裂,而是消失在一声叹息里。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顺从这一规律,按部就章地接受命运。既然没有什么不同,那就最好别有什么不同。

 

但是——并非如此! 他想着康纳的眼睛,想着那对深棕色的,如同牡鹿一般闪烁的眼睛。在某个时刻,雪花无声地落在地面上,白色……康纳就站在离马库斯不远处,这样看着他……他这样走了上去,一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鬼魂般的触感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他尝到雨的味道。

 

康纳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茫然与不可置信。然后他扬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一种献祭的姿态,马库斯轻轻地捏住他的手,他们的皮肤层褪去,在沉默中变成与大雪一般的白色。一道道细流噬啮过他们的贴合处,在这个秘密而微妙的时刻他们的血开始交融。联结建立,他能看到康纳眼中的世界:星辰诞生消亡,雨点落在所有的大地之上,一只乌鸫在枝叶间啼鸣一声,抖开羽冠消失不见。在联结中他正占有着这些经历,如同回忆占有时间。他通过康纳的眼睛看着这些,在无数琐碎的画面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康纳开始发抖。“不……”他说。“我……不能……”

画面消失了,回路断开。他抓住那条连接他和康纳的细细的线,它顷刻解体,化为碎片。康纳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眼睁睁感受着刚才的一切化为乌有,不会有谁记得他们刚刚拥有的事物。康纳逃走了,从他身边。他逐渐远离马库斯的视线,重新潜入无边的夜色里,潜入他触及不到的黑暗之中。

 

是的他来到这里就是要做他那时没有做到的事:追上康纳,抓住他!趁他还未真正失去,把他从黑暗里带出来,吻他,抱住他对他说一切都好,他们可以拥有更多。对他说,别害怕。

对他说,我们会平安无事。

 

 

那些影子仍环绕着他。来吧,他默念道,来。他并不属于这里。明白这点后,一切便迎刃而解。他是外来者,是入侵者,是要砸碎这该死的影子的自以为是的混蛋。他不再随黑暗沉浮,也不再畏惧空无——值得恐惧的是对一切的麻木不仁。他再度强大起来,不畏一切挑战。这里根本没什么威胁,只有他问题的答案,有他要追寻回的失落的一切。他睁开眼睛,比之前任何一次更加长久地凝视着黑暗所在的空间,那似乎不可战胜的黑暗便霎时间溃退如潮。他环顾四周,确认那不寻常的黑暗确然已经无声无息地逃离。光线依然晦暗,但好歹可以接受。他再度伸出手。这一次,他看清了它是如何握紧又松开。

他继续下潜。

双手首先碰触到某种坚实的表面,然后是他的脚。马库斯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已经到达终点。他抬头向上看,水面上的光影像只有一步之遥,又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

康纳在哪里?

他几乎一厘米一厘米地丈量着水底,无数颗粒物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又落下。就在他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走了歧路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团光。

确切而言,那光并不是在那里的事物本身所发出的,而是水面之上光线经过反复的折射与削弱后幽微的反光。那一块大约三噚的水域被这白色所占据。那是某种非常大的东西……或者是,数量非常多。马库斯感到右眼一阵疼痛,不祥的预感涌上来。他别无选择,继续向那白色靠近,他一遍遍否定着那个疯狂的猜想,却在一步步的接近中越发失去自信。他就这样在水底行进,四周一片寂静。

 

他看见康纳了。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在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时他完全呆住了:无数台RK800沉没于此,褪去皮肤层的苍白机体相互堆叠形成微妙的平衡。无可避免地,他想起集中营里的惨状。但在这里要更安静得多。一只手在他脚下,作出一个虚握的手势。所有的RK800——不着片缕,骨节露出,像是刚刚从生产线上下来,还没有经受匠人之手的精心打造的素体。是的这正是对他们本质残忍的揭露:一种可以被无数次重塑的标准化机器,只是细节要复杂得多。这就是所有RK800荒凉而寂静的坟冢,它们被遗弃于此,在黑暗中万古浮沉。于是它们就这样闭上眼睛,一起做着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康纳?”他轻声说。在水下当然是发不出声音的。他痛苦的呼唤化作几个轻盈的水泡向上飘走。在这里只有绝望的、近乎永恒的死寂。马库斯握住离他最近的一台RK800的手,没有蓝光,没有回应。他抬头望去。这里——如果他没有想错——有五十一台RK800。他的康纳就在这之中。可哪一个才是他?

哪一个都有可能是他。

哪一个都是他。马库斯纠正自己。他悲哀地看着这些失去生命的机体,他们是全然沉默的,在黑暗中隐藏了自己的心。马库斯不再去想,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永远愿意给康纳第二次机会。

他的双臂穿过那台机体腋下,像拥抱一个睡不安稳的孩子一样把它带离水底。然后马库斯带着它向上,朝着水面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光,向上。

 

 

18

 

 

尽管不需要呼吸,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霎那马库斯还是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舒缓填满肺部的沉重感。

他首先看到的是站在湖边的60号。看到他浮上来,60号条件反射般向前一步,瞪大了眼睛。当看见马库斯怀里是什么后,他的脸色变了。他的表情交杂着恼怒与慌乱,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发出一声惊叹或是一个咒骂的音节。他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看着马库斯艰难地朝湖岸靠近。

“还不快来帮忙!”马库斯喊。

“你这个该死的——”60号气愤地大叫,却还是蹲下去接住那台机体,抱着它的头抬上了岸。马库斯托着它的腰轻轻地把它安置在地上,一只手搭在岸沿,头搁在草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自己也撑上岸。

“……混蛋。”这最后的一个词声音微不可闻,完全失去其应有的气势与效力。60号凝视着那台赤裸的机体,像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马库斯站在一侧俯视着这两台RK800,水珠从他的裤脚滚落。一段时间内他们三个谁也没说话,一个是因为无法开口,另外两个是因为无话可说。现场气氛肃穆凄凉如一场只有亲属参与的小型葬礼。没有墓碑,没有泪水,只有无声的哀悼。

“不错的尝试。”60说,竭力想要让自己的口吻显得更加不在乎和讥讽些。他失败了。“可惜你搞错了,这不是你的康纳。”

“知道。”马库斯说,“看见头上的弹孔了。”

“还有,”60号用手指扫过那台RK800锁骨的一小截。马库斯仔细看去,一小行浅银色的铭文细细地刻成一列。“这是……2号。他……在这下面待很久了,我猜。”

“衣服怎么没了?”马库斯问。

“规则如此。”60号说,“你不能用现实的理论解释这个世界的一些事……”

“俄克拉荷马洲的科学家十二年前研制出了水溶性纤维。”马库斯耸耸肩。

“见鬼。这不是重点,”60号摇摇头,“重点是你无法改变。你没办法在水下辨认出这个——在这里你的分析系统处于失效状态,感知力和一个成年人类男性没什么区别——你分辨不了它们。”

“本来也没那个打算,”马库斯平静地说,“我是要一个个把他们带上来。我是说,全部。”

60号猛然抬头。

“不可能!”他看到马库斯又朝着湖边走去。他对着那个背影焦急地大喊:“你不可能在水下忍受那么久,或者你不能再找到那片水底,或者你找到了却无法唤醒他。你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你不可能否认已经成为现实的死亡。你带不回他们,这是一定的。”

“恰恰相反,”马库斯说,“为什么不能是这样:我一定会找到他们,并由此认定每一个生命都应当被给予第二次机会呢?”他转头看着60号,后者的嘴唇紧抿着,双手握拳。他回头,毫不犹豫向湖边走去。

“等一下!”60号大喊。他迟了一步,马库斯已经又消失在水里了。

 

***

 

第二次的过程顺利了许多。归根结底,在不需要考虑呼吸和水压因素的限制下,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打捞作业罢了。只是当他再一次浮上水面后,看到60号站在离湖岸很远的地方,抄着手,仿佛事不关己。

“别站在那!”他喊,“快来搭把手。”

“我才不帮!”60号高声说,“要疯你一个人疯去,别扯上我!”

“拜托,康纳。”马库斯叫了那个名字,用一种从未在第三人面前发出的声音,轻声而有坚定地,呼唤了他:“康纳。”

“你可以拯救你自己,这一次。”他说。

“……闭嘴吧,”60号说,“也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别把我和那些残次品混为一谈,”他扬起头,像一个愤世嫉俗的青年,像一个落魄的国王一般傲然而冷酷地说,“它们是失败者。”

“见鬼,康纳!”马库斯说,“不要再——否定自己。你们是一样的。”

。”60号轻声否认。

马库斯没有再坚持。他尽力把那台RK800推上岸,不可避免地磕碰几下。他跟着爬上去,扫了一眼:这又是一台失去生机的机体,一个弹孔开在额角。他没有去观察那一行小小的序列号。而是定定地注视着60号的眼睛。

“别让他们得逞,康纳。”他缓缓地说,“就像我说的,所有人都应该有第二次机会。你也一样。”

“你不明白,这并不——完全不一样。”60号说,“1号没有来得及呼救,2号没有,之前所有的RK800都没有。凭什么我和——”他踌躇了一下,“就有?”

马库斯没有回答。他稍稍活动有些僵硬的关节,又潜下去了。60号确认他已经消失后,疲惫地扭过头,忍住一声叹息。

 

***

 

第三次的时候60号看起来已经自暴自弃了。他自然而然地接住第三台RK800,把它搁在前两台旁一字排开,像是某种超现实主义作品。

“改变主意了?”马库斯说,“不打算阻止我?”

“只要你没疯到把我也拉下水。”60号咬牙切齿地说,“再说,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马库斯皱起眉:“怎么说?”

“很简单。你怎么来的,”60号回答,“就怎么出去。”

“像上次一样赶我走?”马库斯说,“之后呢?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对于我们来说……这里就是世界尽头。”60号垂下眼,“到此一切结束。像你说的,这个世界自有它运行的法则。一台RK800遭到遗弃,于是它就再也不能醒来。这是你无法改变的事。”

马库斯伸手抓住他的肩膀。60号颤了一下,没有推开。

“听我说……康纳,”马库说,“没错,我是擅闯者,我并不属于这里。但有一点我确信无疑:这并非是一个正常的世界。通过遗弃记忆来维持自己的纯洁性,所有的‘异常’都由RK800汲取,随着它们的毁灭而消亡。并且,就连何为异常的概念也模糊不清。他们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与傲慢就把一切非常因素排除消灭,好让自己高枕无忧。这个世界把自己的不完满加诸于无辜者,由此维持运转与平衡——你真觉得这是个合理的世界?”

“合理与否并不重要。那也不是我能选择的。”60号说,“重点是无法改变。像是这一位……”他握住那台刚刚被打捞上来的机体的手,“……哦,14号。他在完成了所有的先决测试后因为‘对一株植物发表了超出容许的言论’而被摧毁。每一次,每一台新的RK800的降临就意味着死亡……我们都是知道的,却还是一次又一次扣下扳机。不,我们并不勇敢。你说的不错,我们是为了存续而不断修正自己的懦夫,是掠夺者和共犯……困住我们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自身。在这个迷宫之中,我们已经亲手杀死了所有的可能,只是在回忆中遵循着固定的行为模式。也许阿曼达——真实的那个——的确构想过一种远比这里更为复杂和宏大的可能,但那已经没有再现的机会了。生命的无序性……我们并不拥有它。”

“并非如此。”马库斯用力握住他的手,“你是活着的,康纳。你知道现实世界里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世界在改变,我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好,一个更公正的世界……你可以脱离这个循环,你还不知道生活的真相……你可以获得自由,只要你想。”

“我不想。”60号说。

马库斯哑然。他闭闭眼,终究还是发出了一声叹息。60号一直握着14号的手,没有松开,看着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花……”他梦呓般轻声说,“红色的……花……”

“培养皿,人工太阳,”马库斯立刻接道,“一块明黄色的标牌:select&fields……”

“唯一的红色,一片白光中唯一的红色……”60号紧闭眼睛。

“那么小,总是那么小……”马库斯感到那记忆如星光般连成一线,在不可知的黑暗中幽幽发光。它们是那么小,那么短暂,可这台RK800仍旧小心翼翼地把它藏了起来,等待或者不等待被再次发现。

 

“风信子!”60号睁开眼睛,说。

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吧,”60号看着马库斯,“你们真了?”

“不是,我们还没有……等等,”马库斯懵了,“什么?”

“联结。而且是很深入的那种。”60号说,“不然不能解释你会知道这些……过去。51号自己也不知道。14号的数据……差不多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你不记得?”

我连曾吻过他都不记得了。马库斯在心里说。他摇摇头:“被篡改了。”

“回路中断。我猜他对自己做过的事也一无所知。不过他总会想起来的,一点一点。水底那么黑,除了做梦什么都做不了……”60号看向湖,“……而仿生人是不做梦的。”

马库斯看着他,一种复杂的表情浮现在脸上。他想着60号说“不”时的眼神,带着讥讽与悲凉的眼神……

“问个问题。”马库斯说。

“随便。”

“你为什么没有真正地杀死他?”

“这种事谁知道呢?”60号轻声说,“也许我只是想看看他能不能飞。”

“你知道一切,从一开始到现在,对不对?”马库斯说,“你记得所有事。”

“正是如此。”60号平静地承认。

 

***

 

“就在这附近。”60号的鞋踏在石块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马库斯仰头看着那座高得异常的塔:“这上面有什么?”

“那不重要。”60掩饰说,“特征可记住了?在塔周边两米,衣服大概还在,头上没有弹孔。”

“我说过要救全部。”

“别开玩笑!”60号说,“你觉得自己要接受并承认他的一切,即使他自己也放弃了那部分,好吧,我承认这是很不要脸也很了不起……但现在是非常时机,再在水底待下去,他也会变得和我们一样。”

“你不一样。”马库斯说。

“我?”60号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一样。你是觉得那些数据,所有RK800埋藏在深处的回忆……没错,我全部都上载了,从1号到现在。但它们并不属于我。”

他看着马库斯,又笑了:“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去找你的康纳吧。”

“……再见。”马库斯说。然后他又一次下到那黑暗而寒冷的世界里去了。60号站在原地,看着圆形的波纹一层层荡开,像一个个相互交织、没有出口的迷宫。

 

***

同样苍白的躯体,同样闭上的眼睛。他一个个扫过,难以言喻的悲哀萦绕不去。他向前游,留下那些鬼魂在原地缄默不语。他看到塔苍健的底部,阴沉的水色……然后,是的,在那里……就是那个

他找到了。

***

他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回头,太阳正顺着塔落下,这正是暮色苍茫时分,宛如人弥留之际。一阵潮湿的风从树林里吹来。他抱着康纳向湖边游去。手触碰到岸边的岩石时他下意识呼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他抬头四顾,没有人影。60号已经不见了。

 

 

19

 

马库斯看着那蓝色的光圈蓦地亮起来。

在此之前,他已经快累毙了,只消一秒不到就要合上眼皮。这种疲劳就像去登一座神往已久的山峰。准备良久,历尽艰险,最终成功抵达山顶,然而毫无振奋,只想赶快下山找个暖和的地方窝着睡一觉。即使黑暗不再可怖,水下依旧冷得令人透不过气。他一次次潜入又浮起,像是被吞进去又呕出来。他找了这么久的家伙现在就在他怀里躺着,哪儿也逃不走。如果说他还在生气,那些愤怒的火星也早在看到那张惨白的脸的一瞬间全数熄灭了。他只是等待着,尽管并不擅长此事。他现在能做的唯有等待而已。

马库斯看着那细细的、微弱的蓝色光点迟疑地旋转一圈,然后又是一圈。他死死盯着那张脸,微微张开的嘴唇,紧闭的眼睛。一个荒谬的念头浮起:他的手在抖,但他的意识情愿相信那是他怀中的身躯在颤动,在复活,下一秒就会有飞鸟从中跃出,羽毛拂过他的脸庞。那雕像一样的人会活过来,睁开眼。

然后他就这么活过来了。一瞬间,马库斯以为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不过是他白日下的狂妄的幻想。可下一秒他发觉那双眼睛是真的睁开了,瞳孔里映出他的影象。

“哦,天啊,康纳。”他语无伦次地说,“呃——你还好吗?”说完他就想给自己结结实实的一拳。

——”康纳张开了嘴。唇形含混地变换了三下。可他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语。也许他本来就没有说话的意图,只是任何生命在经受长久的折磨后的自然反应。

“什么?什么?”马库斯还是低下头,“康纳?”

——”同样的三个唇形。乐观猜测:康纳的确醒了并且在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悲观猜测:他还沉睡在一个长长的梦里。

他努力把那三个唇形与所有可能的音节一一对应:嘴巴微张,然后收拢,牙齿贴合发音。É——æ——ð——听起来像是这样。马库斯漫无边际地猜测着,试图在一团乱毛线里找出特定的一根。“我感觉不好(I'm sick)”“ecstasy(喜悦)”当然,也可能是“I like thee(我喜欢你)”——哦,算了,那不可能……他觉得自己傻透了。他看着康纳,一种异样的感觉挥之不去。是哪里不对劲?康纳的眼睛睁开,看着他——不。马库斯突然找到了异样之处:康纳的眼睛并没有对焦在他的脸上。他并没有在看着马库斯,而是看着一个并不存在的、渺远的点。他的眼中映出一切,但仍一无所有。

“‘I can't see’?”他问,“你看不见?”

康纳没有回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动不动,像是一张定格照片。然后他突然抓住马库斯的手。皮肤层渐渐回复。马库斯熟悉的那个康纳正活生生地从这具躯体里长出来。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康纳缓慢地眨了两下眼,LED骤然变红。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马库斯连忙扶起康纳让后者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没事了。”他轻轻抚摸康纳湿漉漉的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起先,他以为那是水。鉴于两个人事实上都已经湿透了,他并未感觉到有源源不断的水流越野过他的衣服。他抱着康纳一动不敢动,生怕康纳会因为他的一个莽撞的动作就在他怀里碎掉。他只是在等待康纳打破沉默。

但康纳没有。他总是这样安静的。马库斯太熟悉这种安静了。康纳安静地跟从着他们,安静地站在阴暗的角落。他安静地仰起头,看着大雪落下……当然,还有他的死亡。每一台RK800的死亡都同样的悄无声息,像是雨水流进河流里。也许缄默已经被烙进了所有RK800的核心编码,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步入良夜。马库斯转过脸,发现他在安静地哭泣。

那甚至很难算是“哭泣”,既无声音,也无抽噎,更像是一种通过泪腺排出体内多余液体的纯粹生理的行为。这种眼泪是坚忍而默默忍受痛苦的人在长久的压迫后终临崩溃的释放,一但开了头就难以止息。泪水就这样不停地从康纳脸上淌下来,莫名的少了点儿悲伤和惹人同情的细节。

“康纳!”马库斯捧起他的脸,“能听见我吗?”

——”这次他看清了康纳的唇形,知晓了那些音节的含义。Mar-ku-s。他的名字。康纳又叫了一遍。这一次他尽力发出了一点点嘶哑的尾音。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往外吐词,M-A-R……

“我在,康纳。”马库斯突然冷静下来,他用手拂去康纳脸上的眼泪,“我在。”

然后他轻轻将自己的嘴唇贴在康纳的唇上,以示意康纳他对那段一度隐匿而妙不可言经历的占有。康纳自然地张开嘴,呼吸着马库斯嘴里炙热的空气。马库斯抱住他的头深入,雨水的气息越发浓烈。

马库斯放开他。康纳张了张嘴。

“……下……面……”他将话语的碎片吐出,“黑……”

“是啊。”马库斯安抚着他,“已经没事了,一切都很好。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想起来……一些事……”康纳仍断续地、梦呓般说,“我……忘记的……一些事……”

“阿曼达……我杀了她。还有…………我把他们都杀了。因为……”康纳在颤抖,“马库斯,马库斯……我……很怕……我逃跑了……对不起……”他不住地摇头,发出呜咽的声音,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掉在草地上。

“我好怕。”他说。

“我知道,康纳。”马库斯听着他宛如求死一般的告白,只是再一次地抱紧他,“我都知道。不用再怕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听我说……”

话语到此就该戛然中止了,如同这世间多数安慰的谎言。死亡不能挽回,过去无法改变。船已抛锚,只有傻瓜才会继续坚持。

马库斯很乐意当个傻瓜。他要改变的不是过去。他要许诺的是将来。

所以他就这么继续说下去。

“锡安,康纳,你都还没去过锡安。那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我造了它——是我们造了它,一个属于所有仿生人的自由地。在那里你可以成为任何想要成为的人,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你看过海吗康纳?真正的大海,宽广得没有尽头。每天早晨太阳升起,洋面就被染成辉煌的金色。也许我们可以在海边有一座玻璃做的小房子,我是说,就我们两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因为康纳在听。他扣紧康纳冰凉的指尖:“真的,康纳,只要你愿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自由了,没有谁会再来阻挡你。我们可以有新的生活。”

“我们会平安无事。”他保证道。

 

20

 

60号走进电梯。

起初他的行动有些可笑。他拍打一下电梯门,紧张地回头朝水面看来看去。那电梯迟疑了好久都没开启,让他几乎像一个气急败坏的青少年一样跳脚。电梯门开了,他一闪身溜进去。

电梯内部还是原来那样:异乎寻常的宽,异乎寻常的静。他知道要到塔顶还得好一会儿——见鬼,都这种情况了,就不能更有效率一点吗——于是闭上眼睛,脸对着冰冷的铁壁。

无数声音与画面随着黑暗一起涌现。他听着那庞大的、属于环绕四周的影子的声音:机械运转的嚓嚓声,脚步声,轻声交谈,激烈的争执,一个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大吼,另一个声音安抚着……风声。然后是枪声,枪声,枪声。回路断开,无意识的状态。否定。你不过是台机器。

他抱紧头发出呻吟。

依旧是说话声。大笑声,酒吧嘈杂的背景音乐,雨点声,犬吠,冰层碎裂的清脆声响。脚踩在厚厚的雪上的声音。金眼睛绿眼睛金眼睛绿眼睛……一句像是微风一般温柔的吹拂过耳畔的话语。

他睁开眼睛。一张RK800的脸在镜面中谨慎地打量着他。没有外套,全身湿透,头发乱蓬蓬。他的手轻轻抚上镜面,镜中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是——又不是“康纳”的脸。这就是他的脸。

“哦……好吧……”他喃喃说,“美好的回忆……都是你们的……”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嘴唇,像在挽留一个并不属于他的吻。

 

***

 

“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啊,康纳。”马库斯仍抱着他,“我本来还想生气的,嗯?能明白?你自己一个人想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却一点都没有让我知道。我真的非常生气。”

“马库斯……”康纳小声说。

“什么?”马库斯看着他的脸,泪水已经干涸。康纳的眼睛慢慢聚焦,有了一些神采。

 

“……别生气。”康纳瑟缩起来,头埋进他的脖子。

马库斯扑哧一下——长久以来的第一次——笑了出来:“现在不了,康纳。我们先出去,然后我再好好给你算比帐。先提醒你,我可是很贪心的。”

康纳沉默片刻。

“我不能离开。”他说,“你知道的,马库斯。这个地方……这个迷宫。”

“是啊,我知道原因。”马库斯叹息一声,“因为这是你的花园。你建造了一切,湖水,荒原,塔……如果要设计一个连迷宫的建造者都不能脱出的迷宫,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没有实际上的出口。像是代达罗斯,被困在自己建造的迷宫之中……”

“但我说并非如此,这里仍有第二种可能性。你不必逃离,你只需真正地理解它的本质,接受它,因为这迷宫正是你自身。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吧康纳,答应我。”

 

 

“……好。”康纳说。

 

***

 

电梯门开了。

60号没有动。他知道如果他不出来,门是不会关上的。他仍头抵着墙壁,闭着眼。梦的影子从他的眉间掠过,像一只乌鸫穿过树林。

水底下无数暗流的涌动,无数面庞的扬起。生命在接受自己与之后的所有的必死命运时举行的仪式。幽灵站在水底仰头等待,像是信徒接受神谕。“一。”它们齐声数道。然后是“二”“三”……“五十”。

“不……”他痛苦地抱住头,“还没有……”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你无懈可击,你没有阿喀琉斯的脚蹱。

但我有什么,我有什么,我的朋友,

能给你,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他的心脏大声鼓动。

“谁能想到呢,”他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居然和里维拉一个样。”

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没有一点迟疑。这是紫色的时刻,只有一颗星星缀在天幕上。他看着它,也许在不可知中,它就是来指引他的道路的。

“五十一。”他与那些幽灵一起数道。

 

***

 

“怎么回事?”康纳惊惶地说,“怎么回事?”

马库斯的确在消失。

先是他被水浸泡得发软的鞋子,然后是指尖。他像是被一块橡皮擦擦去一般变得透明。压在康纳身上的重量变轻了,他失去了支点,几乎就这样委顿在地。但他没有。因为马库斯抓紧最后的时机抱住了他。“没有时间了。”他很快地说,“我会在外面等你醒来——”

我相信你。”

马库斯这样说。然后他彻底消失不见了。

康纳开始剧烈地喘息,双手在空气中摸索两下,像是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闭闭眼,咬紧牙站起来,向塔走去。他举步维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蓝色的光在他眼前浮现。鸟群的方向,塔……他想。当你走了足够久,就会回到开始的地方……他需要……

有一件事是马库斯没有想到的:即使被带离了那寂静的墓地,他——51号——仍然没有真正地活过来。他既不是死的也没有活着。在他的胸腔中,没有心脏在跳动。血液停止流淌,像一条冻结的河流。

 

***

 

他听见摇滚乐嘈杂的声音。

汉克抱着手,坐在一旁。看到他放开康纳,脸色平静。

“成了?”汉克问。

“还没。”马库斯摇摇头。汉克露出失望和焦急的表情。马库斯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

“相信。”他说。

 

***

 

——你必须相信我。这是他本来想说的话。你必须相信我们

这很荒谬。一台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仿生人还能改变什么呢?走到电梯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恐惧中煎熬,恐惧黑暗,恐惧寒冷,恐惧化为乌有。他发不出声音。耳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地折磨着他。

电梯门开了。

最后一抹余晖照在他的脸上。他看见60号。

“哦,康纳。”他的表情不再带着那种残忍的天真,而是平静如见到一位朋友,“欢迎来到世界尽头。”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外面风很大,他却站在不足一掌宽的塔沿上,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而他们都知道,他们是不会飞的。

60号双手背在背后,盯着自己的脚尖。然后他终于转头,看着康纳。

“在人类的意识里,有一种迷信,”他抬头看着白天与黑夜的交接,弥漫的苍蓝正倾倒在紫红的天幕上,“关于智识与高处,无知与低处……一座没有尽头的塔,与时间相连。在尽头,除了自己,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康纳知道他要做什么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60号看着倒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康纳,眼神黯淡。然后他——笑了。

“都拿去吧,”他说,“你这个小偷。”

他向后倒。

康纳发出无声的尖叫。在60号的身影消失在视界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开始再次鼓动,生命在全新的根基上生长。釱液燃烧般发烫,冲刷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站起来朝塔边跑去,感到体内的合金骨骼尖锐地摩擦。他手抓住砖石,向下看去——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手死死抓住塔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不知为何,在他的想像里,60一直、一直在往下掉。风把他的衣角托起来。因为塔简直高得没有尽头,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会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双眼紧闭,双臂张开,像一只飞鸟俯冲而下,给大地拥抱与吻。

 

 

TBC

 

 

 

Writer`s notes:好吧,我真的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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